三間道

    中央山脈下，在花蓮有一處若隱若現的村落，鳳林鎮森榮里，那是我的故鄉，是我兒時編織無數美夢的地方。順著9號省道一路南下，車過萬里溪，在公路244K處，故鄉的手就不停的招喚，這時的我心跳加速，近鄉情更怯。就在林田山入口處，『林田山林業文化園區』，這醒目的九個大字，牽動了我的思緒，它是我故鄉的新名稱，見到新穎的設計，看來『故鄉』就要脫胎換骨了，我是森榮的遊子，嗅得出來故鄉將要重生，卻也害怕兒時的景物就要消失。

    林田山是快樂童年的桃花源，我的童年記憶，似乎從5歲開始，之前則模糊不清。要不是哥哥們再三提醒，那種若有似無的印象，很難從記憶的寶庫底層被挖掘出來。我家後院雞舍旁，種了一棵玉蘭樹，每年3月，幾場春雨過後，便會冒出青筍般的芽苞，顏色由綠逐漸轉白，一朵朵潔白的玉蘭花終於綻放開來。清晨，我走向雞舍，玉蘭樹上的葉子含著水氣閃閃發光，清新脫俗的花香四處飄散，隨著朝陽的昇華，獨特的香甜味道，叫人忍不住想多吸它幾口，從此這種玉蘭花香，深深的抹在我的心底。

    萬里溪是林田山林場的母親河。春天溪水表層漂浮著青苔，我們會攜帶長竹竿，撈回青苔餵食鴨子。炎炎夏日，清涼的溪水，是消暑解悶的好去處，我們會想辦法避開大人的視線，跑去河邊玩水。男生比較大膽，結伴找到圳頭，那裡的河堤壩，水面寬闊適合跳水，男生快速脫掉衣服，一個接一個『咚』的往河裡跳。我們女生膽子小，只敢和鄰家大姐們，坐在水淺的石灘上，泡泡屁股，彎下腰來，玩起『藏嘴鼻』的遊戲。

    我家前門是第五鄰的康莊大道，後門正對著火車站月台。隔壁是柑仔店，全村子唯一有菸酒牌的柑仔店，也是聚集人氣最旺的地方。說起來很奇怪，家人都捨棄前後門不用，偏偏喜歡從側門出入，和鄰居只有3尺寬的通風小道上的側門，廚房、浴室、飯桌全都在這裡，可能從這裡到柑仔店最方便，大家也就習以為常。與其說它是柑仔店，不如說是百貨店來得貼切，它提供全林場的商品包羅萬象，除了魚菜、肉品、雜貨罐頭，連工人使用叫『他米』的鞋子和腳包都有。每天一大早，肉攤前面擠滿人潮，爭先選購好料的，你一塊、我一塊的，王家店主刀法乾淨俐落，切下來的貨色保證顧客滿意，王家大姐阿雲，準確算出價錢，讓人無從懷疑，雖是熙熙攘攘的人潮，但總在很短的時間內，把豬肉全部賣光。

    日本話歐昔累，就是壁櫥的意思。第五鄰的日式宿舍，每一棟有2戶人家，中間只用薄薄一層木板作分隔，為了減少隔牆有耳帶來的困擾，一般都會順著牆壁隔成壁櫥，門可以橫拉的那種，有了壁櫥作緩衝，居家生活就有隱密性，日子過得比較自在。我家客廳的壁櫥和臥室的壁櫥，各有不同的用途，也給了我不同的回憶。

    保警隊，是林場火車，從萬里橋駛回林場的第一道關卡。火車一定要停下，讓第一鄰的住家先下車，接著保警人員會進入車廂，鷹眼似的掃射一遍，只要是陌生面孔，都得下車登記，來探親訪友的，也得憑身分證登記才行。顧慮安全第一，凡是進入林場的物品，都要逐項檢查，出林場的物料也必須有核發證件，才能放行。堅守崗哨的保警，身穿警察制服，露出超酷的表情，不苟言笑，是小孩心目中的大魔神，從來都不敢正視他們一眼。大人們常說，再不乖，就找警察來抓你。

    林場最大的掌門人是場長，但作業課執掌外勤業務，負責原木的砍伐和運送，所以大家都稱呼作業課是林場的『山大王』。另外工務課，專責木材的加工、台車的維修、鉚釘的製作、宿舍的維建、景觀的保護---等等，組織也夠龐大。內勤方面的會計課、總務課，也都是林場業務的主軸。

    50年代是林田山的極盛時期，只要稍微平坦的地方，就堆滿原木，舉目所及全是財富。當時小小的山谷裡，擠滿了一、二千人，林場除了編制內員工，還有外包業務的伐木工人，他們多半時間待在高山森林區，承攬危險的原木砍伐作業，第一鄰就是安置他們眷屬的地方。我喜歡找機會到第一鄰找同學，順著山坡，矮小的房子，一家緊挨著一家，乍看之下像是黏貼在一起。走階梯上上下下，從蘇阿葉家轉個彎，可以到陳興田家、莊國林家，像在迷宮裡捉迷藏似的，但花不了多少時間，可以串遍所有門子。雖然兒時的第一鄰，早被土石吞沒，每次想起大嬸們親切和藹的模樣，屋前屋後一塵不染的印象，依稀如昨日，永遠無法抹去。

    小時候的林田山，腳踏車原本是奢侈品，不出幾年，卻成為每戶人家必備的交通工具。我家的第一部是24吋的腳踏車，不大不小，在當時算是迷你式的車子，由於輪圈較小，跑起來不像大尺寸的有效率，大人騎它嫌小了些。24吋的腳踏車，一般是給小孩騎的，高矮適中很適合我騎乘。我開始學騎腳踏車，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，對它總有那麼一點感情。

    從幼稚園小班、大班，到國小畢業，我們這一班同學，前後相處8年，因為全都是林場子弟，對你家、我家、他家，彼此瞭若指掌。葉金蓮是3哥同學的妹妹，成績名列前矛，是女生中第一強人。林家材、林家柱這對雙胞胎兄弟，長得一模一樣。傅淑麗、傅淑媛姐妹，是表哥的女兒。劉遐年是權貴子弟。另外，林金枝、汪迎仙、林秀霞，都長得活潑可人。劉京彥、徐文昌、邱福順，各個都是身經百戰的好手。

    自我懂事以來，林場一向是生活方便、富裕的社群，雖然家家戶戶都是薪水階級，但我們過生活幾乎飯來張口、錢來伸手，水電完全免費，連衛生紙、升火用柴，都是林場主動配給。每次時間一到，母親和哥哥們憑薪柴配給單，到製材工廠，領取一台車鋸木剩下的邊材，回來後再鋸成幾小段，劈成大小適中，比比皆是的上等柴火。那段時候，每戶人家院子，都有一堵燒不完的柴火。

    我是林田山森林中的高個子，有一天，從山下來了一群人，在我的腰圍，用皮尺一量說『這個好』，便毫不客氣的在我身上烙下幾個阿拉伯數字，我痛到慘叫一聲。還好，這皮肉之傷不算什麼。

    從小，大哥說我長得醜，讓我對自己失去信心，認定自己是世界上最醜的女孩。大概是這樣，老天憐憫我，多給了我一份熱忱的心。

    大哥初中畢業後，就跟在父親身邊，到高嶺伐木現場，當起林場的臨時工人，成為父親的貼身助手，他是我們兄妹5人中，唯一留在林場，最後繼承了父業。父親離開我們以後，母親敬畏無情的山嶺，已經賠了丈夫的命，說什麼也不讓大哥回到山上工作，她第一次使用父親因公殉職的『免死金牌』，讓大哥很快調回溫泉工作，也就是索道的起點站，不用再搭乘凌空飛馳的索道，並且從臨時工人改為正式員工。

    旭東亭雖然不是林田山的最高點，但它絕對是林場的制高點。它居高臨下，林場的大辦公室就在腳下，遠處蜿蜒的萬里溪好像一條遊龍，在陽光下閃閃發光，更遠的東海岸山脈，就是太陽東昇的地方，亭子背後的山群，像一隻張翅的大蝙蝠，庇護著我們。

    中山堂是林場的精神堡壘，清晨7點鐘第一次播放音樂，提醒大家準備穿戴，半小時後再播放一次，催促該上班上學了。幽揚的樂聲迴盪在山谷間，讓人神清氣爽，林場頓時活絡起來，直到下午5點30分，播放百聽不厭的『驛馬車夫之戀』，才結束林場忙碌的一天。中山堂是林場最大的集會場所，也是我讀幼稚園的家，更是康樂隊的家。平時看表演和電影都要到中山堂，它站在高處引領著我們，既是焠鍊我演講、演話劇的地方，也是我小學畢業典禮受獎的殿堂，它的功能多樣化，總是一路伴著我，在我成長的每一個階段。

    貯木場，就是堆放木材的地方，它曾經變成籃球場，如今又改為停車場。望著停車場，昔日堆積如山的木材，集材機『寬啦寬啦』的聲音，又出現腦海也在耳邊響起，開啟了我的千頭萬緒。貯木場像是林場巨人的胃，每天得接納從山上運來的原木，進進出出的原木列車，幾乎成為我的生活的一部分，也讓我儼如林場的免費監工。當工人卸下固定在車身的鉚釘和鋼纜繩索後，只待鶴嘴鉗一推，『轟隆---隆』的，原木自高處順勢而下，滾入木材堆中，隨地躺在貯木場內，靜候買主選購，也許數天，或許幾個月。

    我在森榮國小學習成長6年，它如今已被廢校，我沒了母校。望著長滿雜草的操場，校舍傾斜，操場邊搭建了原住民豐年祭祀台，學校完全走了樣。此刻，五十年前往事，一幕幕浮現眼前，是莊嚴的升旗典禮，全校師生列隊操場中間，我是鼓笛隊的笛子手，手忙心亂的，吹奏國歌和國旗歌，『哆哆咪咪梭梭…』，帶著混水摸魚的心情，充其量只是吹出聲音，壯壯聲勢而已，每次想到前面的鼓手頻頻回首，都會覺得不好意思，臉紅心跳。我也是升旗手，威風凜凜站上司令台最高處，在旗桿下雙手張開國旗，聽到司儀『升旗敬禮』一聲令下，當國旗歌奏起，便小心的鬆開國旗，緩緩拉動旗繩，仰望國旗冉冉上升，我的心隨著國旗在空中飄動。

    在東部的花蓮，每年都要面對大小不同的颱風，超級剽悍的溫妮颱風，揉亂了我的心靈，其他的也不好惹。『咻！咻！』的狂風，讓我感到不安，每當確定颱風要來時，大哥總是很快的從『眠床腳』，抽出一塊塊的防風板，順手推進玻璃窗戶外側的溝槽，再以5吋大鐵釘奮力一槌，木板緊緊的扣住，再大的風雨都不擔心。這時屋裡暗暗的，家中的生活步調改變了，母親總是提早把飯煮好，因為經驗告訴她，得趁風勢還小，灶火還聽話時，趕緊打理一切，要不然等到強風灌進來，不是煙囪腰斬，就是火舌往屋裡竄，到處烏煙瘴氣，嗆得大家都不好受。淋溼的柴火，加上唱反調的風力，灶火很難掌控，往往鍋底已有焦味，中間的米飯還半生不熟。這種與老天爺搏鬥的日子，從母親的眼神中，其實能感受到一絲不安，又有一點無奈，看著一家人難得的相處，母親會挖空心思，平時不常吃到的梅乾扣肉、紅燒醬瓜肉、花生糖都會一一上桌，這就是我既期待又害怕的颱風天。

    小時候，不覺得颱風可怕，因為父母親是我們兄妹五人的保護傘。民國47年，無情的老天爺，對我家開了個大玩笑，父親突然因公殉職，保護我們的大傘破了。偏偏那年七月，來了個超級溫妮颱風，大雨直直落，強風狂吹不停。天花板抵擋不住狂風暴雨，客廳、房間漏水了，看著對面『雞母』家，屋頂開天窗，狂風繼續席捲，母親擔心下一陣風，遭殃的會是我家，指揮哥哥們，一邊拆卸壁櫥門板，在客廳搭成避難小屋，一邊要大哥背我到表哥家躲避風雨。